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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第三部(1)

2022-06-22 11:48:53


第一章



五月,春光已歇,夏风见长。南方的天气,总比北方稍早进入角色,被逼的,人们也跟着减衣流汗,仿佛昨天还是暖衣及身,今天就巴不得短裙清凉。

所以,程嫡快热疯了。

从家里只需要坐几个小时的火车所到的地方,竟然跟家里完全不一样。就像不在一个星球的感觉。说来也只有中国这样面积大的国家才会有这种感觉吧,换了个只有弹丸之地的国家,想有也不可能。

程嫡已经不知道第几千几万次的咒骂这种古怪的天气了。

今天是周末。不过对于她来说,周不周末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几年前的高考结束后她便像是解下了肩膀上几百公斤的重担一样,轻松地像可以随时飘起来。成绩不算好的她考了个一般的大学,混过了一年又一年,转眼就大三了。不过她虽然成绩不好,但在高中时期积累下来的一些经验还是让她得到了很多好处。从去年开始在院里学生会里依然做了她的主席大人。由于现在流行中性风,她恰也剪了长发,倒是什么时候都有一票小师妹在身后跟着,唯她马首是瞻。

不过再这样,她也是不能适应这个城市的天气。

从起床到出寝室门,她便已经流了很多汗了,幸而住的寝室楼层较高,还有些许凉风。她吹了一会儿风,看着太阳马上就要变得毒辣,她还是快步下楼去了。

今天她有约。

不过刚出宿舍楼程嫡就被人逮住。

“程嫡,去哪儿?”几个同寝的女生正提着大包小包地回来,从她们兴奋的表情就可以看到今天收获不少。

程嫡看了眼手机:“乖乖,才几点啊你们就逛完了?”

“今天只是去取定的东西而已,”一个女生笑嘻嘻地推了个小袋子到她面前,“生日快乐。”

“哟,”程嫡笑了,“谢谢谢谢。”

“知道你今天肯定有约,不打扰你。”另一个拍上她的肩,“不过再怎么说也要把姐妹们的礼物拆了看个仔细再走。”

“其实现在也还早。”每一年都被人惦记的感觉当然好,程嫡眉开眼笑地抱着大家塞到她手里的礼物随大家又去爬楼——出汗,便出吧。

等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程嫡才被获准下楼。

先是用电话联系了一下,得知某人已经等在了校门外,她便开跑了。

不错,今天是程嫡的生日。她的生日日期挺巧的,活了这么多年,百分之九十多的概率在周末,也就是天生适合于庆祝的日子。而这个某人因为名字里有一个松字,被叫她做松子好多年。

等到了大门外看到松子因为穿着正经而别扭着且还捧着一大束花时,她便先躲在一旁远远地欣赏着,笑了好半天才赶上前去。

“怎么才来。”松子急忙忙把花束推到她怀里,已经没有了买花时的冲动浪漫。“这个鬼天气,热死我了。”

“鬼天气,嗯?”程嫡深吸了几口花香,脸色变了变。难道太阳也会吃醋,把花都给晒蔫了?

“我明天就要赶回去,你也不抓紧点时间。”松子埋怨她。

“是你赶回去,又不是我,急什么。”程嫡笑。她和松子高中就是同学。那时的感情一般来说很容易变质,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高三的时候爬了座山拜了座庙的原因,她们非但没有渐离渐远,反而凭着手机、电脑这些无心有芯的东西硬是将男女朋友关系坚持到现在。

每次回去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也会觉得很惊奇,而在那种惊奇又有些羡慕或者还有几道等着看戏的目光里,两个人反而非常珍惜彼此,甚至想要永远并肩走下去。

这已经不是松子第一次跨越几座城市来到这里找程嫡了,但是被程嫡威胁着要买大捧花站在校门外傻等到她出现的时候,不禁还是会叹气不已,当然,这叹气里还是有些甜蜜的。

“走吧,我们这边又开了家菜馆,请我吃饭去。”程嫡挽住松子的手,转身便走。

“你们学校干嘛不全搬到郊区去。”松子直摇头。

“那是,”程嫡哈哈大笑,然后突然问:“除了一捧我要求的花,你就没别的礼物送我了?”

“啊?”松子猛地停住脚步,拍了拍脑袋,一副懊恼的模样。

“算了。”程嫡挥了挥手。

松子微愣。他当然不会真的忘了买礼物送给亲密爱人,他只是想逗逗程嫡,等她瞪起眼来发脾气,再把东西拿出来。但是他没想到程嫡这次这么大方,竟然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不过,程嫡马上又说了:“看在你跑这么远特意来的份上,我暂时饶过你,等会儿……”她转过头来说话,却突然发现校门外的门面里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她都不知道的新店。店的招牌做的很简单,几个比较古典的字大大方方地排列着,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招牌下面挂着几只咧着嘴笑的公仔,眼睛亮亮地仿佛看着她。“咦,什么时候开了家新店?”程嫡嘟囔着,脚步就不由自己控制了。

松子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去,反正程嫡就是把头发剪得再短,再穿着衬衫牛仔裤,也没办法脱离喜欢这些东西的习惯。

这家新店的门是玻璃门,一推开门,清凉之意扑面而来,使人精神一振。

这个店主有人情味,知道现在外面热得要命。

不过,进了玻璃门并不代表就进到了店里,门内还挂了一道帘子,隔着里外。

程嫡掀动帘子,才发现这是道玻璃帘。玻璃是五彩的,有些是圆珠,有些是锥状,还有三角形什么的,最古怪的就是一些小小的玻璃彩瓶,形状不一,但都小巧可爱。程嫡当即被这些东西给吸引了,把玩了一会儿,才走了过去。

玻璃帘放下的时候,彼此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入耳轻盈。程嫡回头,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很是熟悉。等再转回头的时候,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店。

这其实就是家精品店。

校门外的这排门面每间其实都很小,但因为位置好的原因一向都很跑火。因为做的都是学生的生意,所以卖的东西总和学生有些相关,而这家精品店绝不是这条路上的第一第二家了。

不过,这家店还是有些特色的。

在看到外面挂着的公仔的时候程嫡就想到了里面肯定也卖,但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整个店面的半边墙壁都被各种公仔占据了,除了她们外还有几个女孩正一排一排地看着,讨论着。

而另一边则是一些玻璃质品。走近了才知道有各种漂流瓶、香水瓶,还有些她也认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彩瓶子。

除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外,这店里便没看到有什么了,而靠里面的柜台倒是有些特别。主要是特别的大,占了店里不少面积。当程嫡好奇地走近了后才恍然大悟。

柜台里坐了个女人,因为低着头的原因程嫡在进来后倒没有注意到她。不过看着这个女人手指灵巧地操纵着两根签子一团毛线她才知道,原来她正在制作公仔。女人柜台里的桌面上放着一只毛线织出来的小动物的身子,看那姿势应该是一只小狗,而这只小狗的头就在那女人的手里,一个球体正逐渐变大。

“看什么呢?”松子也伸着头看着。

这声音惊动了柜台里的女人,她猛一抬头,便看到两张好奇地面孔正盯着她。

“啊?”女人轻叫了声,似乎才想到自己又忘我了,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看看店里有什么想要的吧。”

“你自己做的?”程嫡惊讶地问。她不是没见过DIY的小公仔,但做的这么精致的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是啊,”女人朝柜台外的那些公仔泛指了下,“都是我做的。”

这下连另外几个正在选公仔的女孩都吃惊地看了过来。

“这里的玩偶都是独一份的,再没有重复的了。”女人笑着说。

“哇,你真是厉害。”程嫡佩服得不行,不由多看了这女人两眼。

这女人应该就是店主了,和她一样是短发,但是有些蓬松的卷着,一时也看不出是不是天然卷。主要是女人的气质看起来很干净,就算卷着头发也不觉得有多成熟。她的面孔很清秀,没有化妆的修饰简单自然。店里的灯光其实有点独特。公仔这边几乎就是白炽灯了,很亮,大概是为了方便挑选。而玻璃制品那边的灯光却打得昏暗暧昧,使得那里的每一只玻璃瓶看起来都像有秘密有故事一样。而这店主的位置便站在这亮与暗交织的中间,那份简单自然之外,便有些令人看不透的东西了。

不过这些自然不是程嫡会去关心的事,当听到这里的玩偶都是独一无二的后,她便拖着松子去选礼物去了。而松子只好咽下要说的话,反正礼物也没规定要送几份不是。

程嫡很快在公仔里选中了一只牛,这是她的属相,今天买这个也比较有纪念意义,虽然听起来比较老土,但这只牛实在太可爱了。

这是一只奶牛,虽然她拿着它的时候松子不停的挤眉弄眼直笑,但是还是不影响她一眼就爱上它。

这只奶牛其实很小,不过拳头大,是绒布做的,程嫡仔细看了下,做工非常的细,奶牛身上黑白色块的针脚都完全看不到,平整地融为一体。而那些黑色的斑块被做成了心型,这当然也是被程嫡选中的原因之一。除此以外,这只奶牛做得极为卡通化,明明是大眼睛,却戴了副眼镜,当然只是有镜框,似乎是毛线缠着什么做成的。眼镜之下却是一双小眼睛,像被缩小镜缩小了似的。再配着微张的口,有着说不出的憨态。

“这么傻,你也要?”松子悄悄地在一旁说。

程嫡赏了他一肘子:“你是要买这个送我呢,还是一会去大商场?”

松子立即没话说了,颠儿着去把钱付了。

这么小的公仔因为是纯手工的原因也不很便宜,但松子看着程嫡的笑脸还是觉得赚了。

离开这家精品店的时候,程嫡抬头看了眼招牌,好便于她回去宣传。而那招牌上比较古典的大大方方地排列着的字只有三个:

白水馆。

名字很古怪,程嫡甚至觉得有些莫明其妙,不过越古怪的越容易让人记住,反正她不会忘了,以后也肯定会经常光顾这里的。

 


第二章



白水,其实就是“泉”字。坐在柜台后做玩偶的女人,便是傅明泉。

这家“白水馆”开张的悄无声息,没有花篮送贺,也没有鞭炮的热闹。简简单单的装修,一丝不苟的办理执照,没有什么择日的讲究,只待柜架搬来,货物摆上,打开大门,便算是营业了。

宁旗说,你要玩,可以,随你高兴。所以帮她办妥了这一切,这个时候傅明泉没有拒绝。

而离开高墙,已经过去半年了。

“白水馆”的门面是归大学所属。这排门面楼下是店面,楼上是住房,当然并不是严格意义来说的住房。或者更像个储物间,以傅明泉的身高站在里面抬抬头都有些压抑。虽然只是个储物间,但是大家都是将它以住房来用。而楼梯下的空位也在一开始就做成了卫生间,还是比较方便的。

原本宁旗想替她另租套房子来住,不过傅明泉没有同意。买了床和其他的用具,她以最快的速度搬了进来。饭是自己做,煤气不好放便用的是电磁炉,简单的一张折叠桌打开就可以搁碗开饭。

宁旗看着她的忙碌,声音很是低郁的说,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傅明泉当然并不是这么看,不过也没有太多解释的必要。

因为离学校极近,傅明泉已经去过很多趟了。

也许是习惯的养成,每天早上傅明泉都要到学校里最近的那个小操场去跑步。操场外围铺的是塑胶跑道,踩上去有些弹性,开始时她还很不适应。其实那几年里很多的被迫养成的习惯她都在竭力改掉,只是因为身体感觉不如以前康健,跑步这种运动当然还是坚持的好。

又是一天清晨,眼睛还没有睁开耳朵已经先醒了。窗外传来各种声音,好像刚好有一辆大卡车经过,带着一点呼啸,然后安静下来了,便听到清洁工扫大街的声音。

傅明泉慢慢睁开眼睛,身体里已经没有了立时从床上弹起来的条件反射,这自然也是这半年的成果。

起床后刷牙洗脸,换上运动衣,傅明泉下楼,拉上卷帘门,准备去跑步。

街上还很安静,不过已经有提了菜篮的人,也有和自己一样装备的人。

当然在这排门面里,她还不算起得最早,一旁有家灌汤包店,每次这个时候她经过时,里面已经有香气传出来了。

傅明泉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朝校大门走去。因为校内也有教师公寓楼群的原因,大门也开得很早。在当初租店面的时候她就已经打好了商量,所以并没有人会拦她的路。

进去后她便慢慢跑起来,顺着笔直的林荫道,路过大门口里侧的超市,路过几个网球场,路过几幢教学楼,便到达了她的目的地。

傅明泉先是在一旁压腿,她并不孤单,已经有些学生在跑步了。

所以记得有人说过,天天见着年轻的面孔,也便倍受感染地变得年轻起来。

是啊,身边跑步的大部分是学生,在大学里还能如此勤快,算是极为难得的了。而这些都是常客,傅明泉以后也算是一个。

慢慢地跟在这些常客背后,傅明泉跑了起来。她的身体不算好,以前读书的时候体育也是属于要求情的那一类人,不过几年的牢狱生活确实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知道生命的重要和自由的价值。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在别人眼里理所当然的事,她却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她并不喜欢跑步,却对跑步有种后天的亲近,至于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曾经有一个人,意外地出现在她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

听说这还不算这所大学的正规操场,而在这个角落想要有意地去碰一个人,又有多少的概率?

没错,肖凛就在这里。

慢慢地跑着,感受腿部承受的压力,呼吸也很沉重,居然马上就到了自己的极限,傅明泉不由苦笑。听说肖凛可以把一万米跑下来,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体力和毅力。不知道她在跑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风景,是不是像海中鱼梭,像空中鸟飞?

傅明泉已经减下了速度,思想也不再在跑步上面,她朝前面看着,然后感受着身后的人超过自己时那种青春的力量。

慢慢的,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在她前面大概四米的地方。虽然连衣帽戴在头上所以看不到面目,但是运动短裙很明显地说明了她的性别。她的腿很修长,没有赘肉,所以每跑一步的感觉都很轻盈,像蝴蝶落在花瓣上,只有一种曼妙意味。其实听说耐力好能跑长跑的人一般都偏瘦,甚至可以称作是排骨级别,而傅明泉看过的肖凛的照片里,穿着夏衣的她虽也瘦,但绝不是骨瘦如材。现在再加上眼前那个正在跑步的女孩漂亮的身姿的证明,所以说凡事都是有例外的吧。

而肖凛跑起步来,应该也是这样吧?

傅明泉慢慢停下步来,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越跑越远,等她猛然惊醒再仔细寻找的时候,那个身影却不见了。

那个女孩,会不会是肖凛呢?

可是后面几天,傅明泉再没有看到这个背影了。

其实傅明泉的手上已经有了一份关于肖凛的简单的资料,至少如果上门的话,找出这个人来并不难,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就像当初刚出狱的时候她也动过立即去找这个女孩的心思,但随即便被自己否定了。

除了每天固定的晨练外,傅明泉的生活简单之极。像所有的店面一样,打扫卫生,开门做生意,她虽然没有经验,但因着消费群体的简单单一,还不算难对付。,不说别的,单这一手的编织活是练出来的。那是她进监的第一个任务,也是出监时在那三个月里选择的就业方向。而“白水馆”开张后生意也还过得去,以后会不会再添加其他的内容,还要慢慢看。

现在除了她自己制作玩偶外,也有人提出要学着做了。不必问为什么,单看那女孩脸上的微羞笑意也能懂得。

这是个恋爱的年纪呀……

偶尔会在编织中走神的傅明泉微微笑着摇摇头,觉得这些离自己都挺遥远。不知道是不是有过特殊经历的原因,心比别人要死沉一些,总也难以激活。

外面突然传来玻璃帘清脆的响声,又有客进门。

“我跟你说,肖凛,请客赔罪吃饭就算了,你在这里买个公仔给我我就原谅你。”一个女孩的声音和着玻璃帘的响声一并响起。

“我知道了。”

“死丫头,连大人我的生日都敢忘,出息了呀……”这声音带着一点幽怨。

“哪有……”

“行,那我就挑了?”幽怨转而雀跃。

“挑吧。”

“我上次在这里买了个奶牛造型的,可爱到不行……”雀跃后开始唠叨。

……

傅明泉瞪着眼睛看着进来的两个人,几乎呆成了泥塑。

她曾无数次地在脑袋里拼凑过肖凛的模样。用她寄给自己的照片,加之信笺上字里行间中隐匿着的灵魂,可是,那毕竟是无比飘渺不真实的。

她想,她真的看到肖凛了。

进来的两个女孩里,前面那个,傅明泉有些印象。毕竟每一只玩偶都是她亲自做的,卖出去的时候是哪双手接过的,她总会不由自主仔细记下样子。这个女孩进来后便直扑玩偶那一边,一只接一只地换着看着,爱不释手。而她说话的时候另一个回应她的女孩显然没有她这种热情,反而一进来后移到了灯光昏暗的那方,慢慢地一格一格地看着那些泛着迷人色彩的玻璃瓶。

前面那个女孩叫了她的名字,只一瞬间,那个读音便掀起一阵巨浪让傅明泉将一切叠加渗透在了一起。

曾经剪了短发的她,头发已经及肩了,发线看起来也柔顺了很多,尾端并不整齐,显得很随意。身材非常的高挑,依然还是运动衣的穿着,肩上还挂着耳机,手也拴在口袋里。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玻璃瓶柜前,看着竟便像捏着一张信笺摩挲在指间的感觉,带一点凉薄的隔阂。

渐渐地,她转着头继续看着,眼里也没有过多的动静,仿佛眼前各异的瓶子全都是一个模样。

傅明泉就这么看着她,一点一点看清她的面目。

和照片里一样出色的五官,虽然没有了灿如夏花的笑容,却也没有冰寒微涩的苦意,只剩平静二字。

“肖凛,快帮我看看,这几个我选哪一个。”

平静被在选玩偶的女孩打破,肖凛被拉将过去,脸上无奈地笑着:“我对这个没什么欣赏,只管付钱。”

“那我还是问老板吧。”

傅明泉猛地一惊,那女孩已经兴致勃勃地朝她冲了过来,就连肖凛也转目看了过来。傅明泉忙露出笑容:“哪个都不错。”

趁着那女孩苦恼地选择的时候,傅明泉又溜过一眼去,肖凛在玩偶里看了几眼,便又转回到玻璃瓶柜前了。她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视线。傅明泉看了眼那东西,便有些笑意,但她还是克制住,轻咳了下,转而只用眼角观注肖凛。

肖凛在看的东西,是两只玻璃茶杯。

一只是玫瑰红色,色纯如正值开放般鲜艳,玻璃质感像清晨沾了雨露般莹透欲滴;而另一只却是竹绿色,正是猛然窜长竹节时期象征生命旺盛的青绿,杯体浑身没有一丝杂渍,绿得甚至有些清高。

这两只茶杯杯形一致且简单,但胜在烧制工艺高超。

傅明泉每天都有样工作,就是要仔细擦拭这些玻璃制品。而有一次无意中她将这两只茶杯的杯盖放反了,后来发现的时候,却有了意外收获。

明明并非一对杯子,因为换了盖子摆在一起却更融洽了。虽然搭配的颜色太过跳跃,总让人有一种冲动要将杯盖换回来,但看着看着,却渐渐习惯了。

而这个习惯了的人,似乎目前也只有傅明泉而已。

自开张以来,有不少人注意到这对杯子,几乎大家都有同样的动作,便是认为店主配反了盖,且都会主动帮它们调换回来,各归各的位,再看看,似乎就很合谐了。

而在这之后,傅明泉便又会把杯盖再次换过来,然后等着下一位好奇者的目光。

现在,肖凛也注意到了这对杯子,她的手似乎动了动,像也有同样的冲动。傅明泉便等着,而等了一会儿,肖凛却没有做什么,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这时选玩偶的女孩终于选定了,她过去拖肖凛,然后也发现了这对杯子。

“咦,老板,你放反了哦。”她把玩偶放在一边,挤开些肖凛,小心地将杯盖换了过来。

红为一体,绿为一体,各自找回应该呆的地方。

“嗯,”女孩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拉着肖凛过来付钱。

“多少钱?”肖凛低着头问,准备掏钱来付。

离得真近。傅明泉在心里轻轻叹气,近到一个可以给予安慰的拥抱的距离。在很久以前,她就想这么做了。

而在说出价钱之前,傅明泉问了另一个问题:“我看你刚才一直在看着那两只杯子,你为什么没把它换回来?”

肖凛掏钱的手一停顿,抬起头,这才反应过来对面的女人是在跟自己说话。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是她回头看了看那两只静静地摆在那的玻璃杯,耸了耸肩:“刚开始是不习惯,多看两眼也没什么,”她似乎又笑了笑,其实只是唇角抬起个不能再小的角度,“大多数人不习惯的东西,不代表就是不可以的。”

傅明泉咬着唇,以免自己笑得太明显。也许是因为她对肖凛有着肖凛并不知道的了解,所以一下子就能听懂她的话。

啊,果然是肖凛。

肖凛让傅明泉仔细包好玩偶,还在盒子上贴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等出了店门后,她才正式地交给讨要礼物的人,并且严肃地说:“嫡嫡,伸手要礼物这种事,我也学会了。”

 


第三章



6路公交车从火车站出了站,一路吞吐着,摇着大身子按既定路线前进。

公交车上坐满了人,还有少许站着的。大概大都是刚从火车上下来的原因,脸上皆是疲惫。

傅明尘坐在车的末排,靠着窗,随着公交车的节奏望着外面的风景。

虽然也是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但傅明尘的精神却非常好。慢慢地看到了目的地,他忙站起身来挤到后门边,然后下车。一抬头可以看到所大学的招牌,并不金灿灿的,也不似拥有内涵的低调。总之,这并不是一所很好的大学,大概只能算二流中的二流了。他心里有些可惜,又不免低叹了一番。

按着姐姐给的店面方位,傅明尘迅速离开校门口,虽然他也很想碰到肖凛,但是似乎姐姐还不想告诉她现在的状况。

现在的状况是什么呢?是姐姐出狱后,在家里陪伴爸妈半年,然后就毅然选择了要来这肖凛所在的城市,甚至离她如此之近。

有些不明白姐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似乎在肖凛给她写信的这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而姐姐出狱后心态也很好,并没有太多自卑之类的情绪。所以家里人才放行,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白——水——馆?”傅明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招牌,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像和肖凛说过姐姐的名字,但是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她会离得如此之近吧。

推开门,傅明尘进了白水馆。

拨弄过玻璃帘,室内一片安静。

“姐?”傅明尘尝试着叫了一声,马上就传来“咚咚咚”的下楼声。

“你来啦?”傅明泉正在洗菜,原本就很注意着楼下的动静,听到叫唤便连手上的菜都忘了放就跑了下来。

傅明尘看着她跑下来,就这么看着,心里十分满足。

再不是以前隔着玻璃墙的那种绝望,这使他快养成一个习惯——迎上前去,给他姐姐一个拥抱。

“哟,”傅明泉一见他伸手,便扬起手来,省得自己手上的叶子菜被他弄坏,“怎么越活越小了,还要撒娇啊?”

“什么话,”傅明尘松开手。他也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容易羞涩的男生,脸上慢慢显露成熟的棱角,眼底也沉淀着一份稳重,“这么久没见,亲热一下还不行啊。”

“行,当然行。”傅明泉拿弟弟没有办法,笑着也回抱了他一下。这个弟弟向来粘她,,怕在所有的姐弟血缘亲情中,再没有比她们更牢靠紧密的了。

傅明泉换只手拿菜,然后抓了一只娃娃在手里:“给,专门帮你做的,哄女朋友用的。”

傅明尘不禁抗议:“我都说过我没找女朋友啦。”

“啧,要求不要这么高,大学里不谈个恋爱是很可惜的。”傅明泉热心肠地怂恿着。他的弟弟一表人材,站出去绝对是女生追求的对象。

“说我呢,你大学的时候怎么不谈?”傅明尘取笑她。

“就是后悔自己没谈,所以才让你去找一个的呀。”傅明泉笑了,然后突然觉得能这样无拘无束地说笑,真是件再轻松快乐不过的事情。

傅明泉的这一点变化也看在傅明尘的眼里,他马上转了个话题:“怎样,看到她了吗?”

傅明泉眨了眨眼,然后去把大门关上。弟弟不提醒,还差点大意了。就算自上次后再没有看到肖凛,可要是万一她现在进来,就太提前了。

“看到过一次。”傅明泉招招手,两个人都上了楼。

打开折叠桌,傅明泉倒了杯凉水给弟弟。

“哦,确定没认错人?”傅明尘正是渴了,一口喝掉了水,就忙问。

“不会错的。”傅明泉也坐在桌边,撑着下巴微微笑着。

“好吧,”傅明尘端正了自己的坐姿,认真地问。“姐,你来了,也见到她了,然后呢?你把店开在这里,难道是要等她毕业为止都在这边吗?”

“嗯,不然何必开店,找她说下情况就行了。”

傅明尘沉默了下。如果只是说说情况,其实他已经把话带到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在姐姐出狱后,他就立即来见了肖凛一次。

自肖凛转学后两人就再没怎么见面,偶尔碰到也是肖凛回学校办点手续什么的,交谈更是少。傅明尘有时候甚至都在想也许肖凛早放弃写信了,但是每次去见姐姐所知道的都不是这样。

要怎么样的勇气和耐心才可以将这种事继续下去,只需要看看姐姐便都知道那些薄薄的信笺的堆叠可以使人得到一些震撼,又何况是在做这件事的人。

傅明尘虽然满心疑问,但却没有再问肖凛什么。

在这件事里,他和姐姐都只是过客,是旁观者。

可是,随着姐姐的出狱,信件便没有办法再带到了。所以他受姐姐之托,来找了肖凛。

找肖凛并不难,因为他在以前与方颐一起去探监的时候从她那里得知了肖凛的地址。也就是说,除了他姐姐外,其实方颐也是肖凛和柴老师之间能够联系上的人。只是对于那两人之间她似乎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找到方颐问来了肖凛的地址,他便来了,来前方颐似乎也想传什么话,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总像心里横亘着什么秘密似的欲言又止,使他想了半天。

傅明尘找到肖凛的时候她刚刚下课,所有路过他身边的人都露出暧昧的表情,肖凛身边的同伴甚至胆大的拍了拍他的肩,笑得份外诡异。

“别理她们。”肖凛手上抱着书,悠闲的带路,“走,我请你吃饭。”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友情也是比较奇特的,大概是直到肖凛在食堂里与另一个女生大打出手,这才促成他们拥有某一种默契。

那个默契的名字,便叫做柴静欢。

与肖凛坐在外面的快餐店里,看着肖凛安静地垂着眼,小声地点着菜,傅明尘一时忘了自己一路组织的语言。

肖凛在他的心目中,应该还是那个在操场上意气风发的的女孩,包括她去打架,依然拥有一种任性自我的张力。所以她便应该光芒四射。而正因为这样,在柴老师的眼睛里她才是不一样的人吧。

可是现在坐在对面的女孩呢?旁人是舔干了羽翅上的薄衣,振翅高飞,她却已像飞到了天的尽头,敛起双翼,陷入无止境的沉思中。

傅明尘知道,因为自己知道些她的往事,所以才有这种想法,大概在别人的眼中,她依然和别的女孩还有什么区别。

“我点什么,你就吃什么。”肖凛终于点好了菜,这才问,“说吧,你怎么来了?”

“我来……你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傅明尘试探着问。

“有什么奇怪的,”肖凛满不在乎的样子,“凡事都大惊小怪,我哪有这个心脏。”

“呵呵,”傅明尘傻笑了下,然后才说,“我姐出狱了。”

肖凛顿时沉默了。

傅明尘也沉默了。他脑子里闪过当初想起这招时肖凛的兴奋雀跃,甚至于抓住了唯一稻草的冲动。

肖凛终于说话了,并且转而扬起了笑脸:“祝贺你姐姐出来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才行。”

这张笑脸看着是那么的刺眼,傅明尘心里微钝。“那你以后……”他小心翼翼地问。

“以后就不写信了。”肖凛轻轻挥了挥手,轻声说,“替我谢谢你姐。”

“说什么谢谢……”傅明尘口中有些涩。他从姐姐那里知道了一些柴老师对于信的反映,却没办法将它说出口。姐说,那些话,她要亲自告诉肖凛,那才是对肖凛的尊重。

傅明尘不知道姐到底想要干什么,只为了那些话,便尊重到了这里。

那日与肖凛吃完饭后,他便去赶火车了,其实也许是他无法面对那张笑脸,所以潜意识里匆匆逃避罢了。

方颐帮不了,姐姐也无法再站在中间传达什么,这样的情况下,肖凛的感情该如何寄放?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傅明尘依然看不明白姐姐:“就为了把柴老师在里面的情况告诉她?”

“弟,你不知道。”傅明泉摇了摇头,“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我很确定一点。”她以更加认真的表情说,“在柴静欢出狱以前,我想留在肖凛的身边,尽量的帮助她。我比你更清楚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所以总能有些用处。”

傅明尘终于有些了然,看样子肖凛的信没有打动柴老师,竟然对姐姐感染至此:“我知道了。不过,你真的不告诉她你是谁吗?”

“会告诉她的,”傅明泉笑,“不过这孩子比你还要敏感,比你还要聪明,我总有种感觉,她自己会发现的。”

“姐,”傅明尘不满,“哪有你这么贬弟弟的。”

傅明泉没有说话,依然笑着看着弟弟,眼里却有些骄傲的。这有么可爱的弟弟,她已经有满心的幸福感。

两人又静坐了一会儿。傅明尘突然问:“对了,你说你很清楚肖凛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你知不知道她高考为什么考砸了?”

“嗯?”傅明泉一愣。

“你看,她呆的这所大学,不是什么好学校,在我印象里她的成绩可并不差。而且柴老师出事后她并没有一落千丈啊。”傅明尘的这个疑问早就有了,却不好问肖凛。

傅明泉低下头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对于成绩,肖凛说的不多,对于这所大学,她也介绍的不多。只思索片刻,傅明泉突然想到肖凛高考前消失了信踪的的几个月。

难道?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也有些变了。

“姐,怎么了?”傅明尘忙问。

“还不确定。”傅明泉又缓缓摇头。柴静欢给肖凛写去的那唯一的一封信并不是在高考前夕,是隔了好几个月的事。虽然不排除肖凛见到这封信后万念俱灰所以没考好,可是傅明泉仍然觉得中间似乎有些障碍难以解释。

“算了,不管怎么样,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傅明尘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姐,我想去找她。”

“你要去找肖凛?”傅明泉微怔,继而心下多了一丝迷惑,“弟弟,你……”

“放心吧,”傅明尘笑,“我俩曾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友情天长地久,哈哈。”

傅明泉瞪了他一眼,把他送到楼下:“中午记得过来吃饭。”

“知道了。”傅明尘潇洒地挥手。不过准备出门前,他恰好瞄到墙上挂的营业执照,上面却是宁旗的名字。

“姐?”他指着执照,“宁大哥经常来么?”

“不会。”傅明泉摇头。

“姐,我看你接受宁大哥算了。”傅明尘说完这句话说闪了。

傅明泉愣住。是了,她并没有告诉弟弟关于自己与安容、宁旗之间的那些事。

其实又有什么事呢?那些事在她眼里,现在什么事也不算。这样平静的心态,大概是以前不会想到的吧。

于是突然想起那日面对安容的失控,想起关在禁闭室的短短的几天,想起很多……

傅明尘去找肖凛,却并没有找到。倒是她的同学里竟然有人认出了他,这不得不让傅明尘感叹八卦的厉害,竟然一面之缘都可以记得这么清楚。

在肖凛同学的帮助下,傅明尘才知道原来肖凛是去一家福利院做志愿者了。听那女孩的口吻,似乎肖凛是经常去那里的。那女孩不但告诉了他肖凛的去向,并且好心地告诉了他福利院的地址,以及公车号,就差画张地图给他了。

当然,在他离开前,那女孩还是以不太隐晦的方式询问他和肖凛之间的关系,害得他最后落荒而逃。

回头想想,难道肖凛在大学里的生活就是这般?总是一个人,然后周末的时候便去福利院做志愿者?

难道她清心寡欲到她的同学见人就抓问关系的地步?

傅明尘摇头晃掉自己奇怪的想法,然后去了福利院——说到底,他也是好奇了。

 


第四章



“夕阳红福利院”位于郊区,是所公办的养老机构,原址本来是在市内,后来迁到这里。福利院除了应有的院落外,后面还附带了一片果园,少许菜地,这使得住在这里的老人多了不少乐趣。

今天太阳也很热情,老头老太太们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避着,两人一桌下棋,四人一桌打牌,热闹得很。

傅明尘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个情景。

水泥地板上打扫的干干净净,几幢楼房错落有致,檐下晒着些老人的衣服,迳自垂悬着,凭添几分惬意的清静。

“小伙子,你找谁?”门卫过来拦住了他。

“哦,我找一个女孩,叫肖凛,她好像经常来这里。”

“肖凛哦,”门卫顿时一脸笑意,抬手指了指,“她好像在楼上。”他叫住一个正要路过的女工作人员,“人家来找肖凛的,怕是有什么事呢。”

“找肖凛啊?”女工作人员也笑了,“我带你去吧,她现在在给几个大爷剪头发呢,要是在楼下这么一叫唤,一剪刀错下去可不得了。”

傅明尘听得十分稀奇。看样子肖凛确实经常来这里,而且关系还似乎不错,至少人家没有嫌她麻烦,提起的时候还总是笑着。

跟着女工作人员一路走过去,有人奇怪地问傅明尘是谁,只要她一说是来找肖凛的,人家便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还没有走到那个剪头发的房间,傅明尘倒已经先听到肖凛的声音了。

“你看天这么热,再不剪头发会生痱子的。”

很有耐心的声音嘛。

“不!丫头你就骗我这个老头子吧。痱子是小孩子生的,你当我不知道?”

“你看人家剪了头发的马上就可以带帽子打门球了,你不剪的话是不可以带的哦,不然绝对热得你汗流一地,提前中暑。”

“我又不打门球,那玩意我看都不看一眼。”

“真的?那说好了,下回麻将比赛你也别看一眼哦。”

“门球是门球,麻将是麻将,你怎么混为一谈?”

“都是娱乐,你瞧不起人家的,就等于瞧不起自己的嘛。”

“得,丫头我说不过你,剪吧。”

“这就对了。”

听到这里傅明尘才在女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了那间房。

听声音似乎只有两个人在,结果一看,围了一小圈人,倒都像赶热闹似的笑嬉嬉地听着肖凛和那位大爷斗嘴。

“肖凛,有人找你。”女工作人员进去就说了。

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的肖凛正给老人系围布的带子,一抬头便从对面镜子里看到了来人。

“傅明尘?”肖凛惊讶地转过头来。

“哟,好久不见。”傅明尘抬手打了个招呼,也突然感到一点尴尬。四周那些老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射了过来,差点让他腿软。

为什么……像是看初次登门的女婿的目光……

倒是那个刚刚和肖凛吵了半天的江大爷一改悻悻的表情乐了:“得,男朋友找上门来,我不要剪头发了。”

“今天不剪下次还得剪,跑得了么。”肖凛转而对傅明尘说:“你先等等我,很快的。”

“行的,没问题。”傅明尘忙说,然后自己找个椅子坐下。不过还没等坐稳,就有个满头白发的大爷在众人的推挤下磨了过来:“我说……”

“剪了头发的都跟我下去洗头洗澡,没剪的等下一批的。”

女工作人员这一番话倒是解了傅明尘的围,她朝他笑了笑,眨眨眼,然后把其余的人都赶下去了。

松了一口气的傅明尘转而观看起肖凛剪头发来。

那个大爷似乎很喜欢和肖凛拌嘴,从头到尾都你一来我一去的讲个不停,内容是极没有营养的,但傅明尘能看得出大爷的那种轻松自在,像是……把肖凛当成自己的孙女了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肖凛还有这门手艺。动作利索不说,效果也是不错的,至少大爷看着最后成型的头发没有揪着发什么牢骚。

“居然推子都能用,丫头,以后不愁没饭吃了。”

“我是天才呢。不过靠这个吃饭,和你吵架的时候就得先饿着了。”肖凛笑着解下围布,再细心地拍去了他肩上残留的发屑,“快去洗澡吧,不然打起麻将来你要痒得扭秧歌了。”

“也就是麻将上我服你了。”江大爷嘟囔着站起来,扫了一眼傅明尘,“这小子看起来不错,人家都找到这里来了,好好谈谈。”

“好好好,您老放心吧。”肖凛哭笑不得地请了他出去。

在一脚即将踏出去前,江大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下星期六你会再来吧?”

“怎么了?”肖凛奇怪地问。

“废话那么多,”江大爷立即吹胡子瞪眼,“就说上午能不能来?”

“上午是吗,好吧,我一定来。”肖凛郑重地点头。

江大爷这才满意地走了。

“你和这些老人很投缘嘛。”傅明尘这才站了起来。

肖凛看了他一眼,走到角落里拿起扫帚扫地上的发屑。

傅明尘便只好束手束脚地站在那儿,这时他才开始反省自己来得对不对。

肖凛打扫完了,这才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说吧,什么事?”

傅明尘微低下头,肖凛还没有放开扫帚,并且抓得很用力。上次她似乎也是以这句话开的头,那简单的“说吧”二字,像是需要酝酿足够多的勇气,才能毅然开口。

所以说,傅明尘在反省了。肖凛一定以为自己又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不然自己不会找到这里来,这可真是……他挠了挠头发:“没有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你,真的。”

肖凛愣住了。

上回傅明尘找到学校,她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便被告诉那条线索已经断了。而这一回,她在心里告诉了自己八百遍要镇定,却被对面这小子一语轻飘飘地带过。

看着肖凛瞪起了眼睛,傅明尘只得苦笑了:“对不起,我没想到我来会带给你这么大的压力。”

肖凛沉默了一下,松了松手,缓缓放开扫帚:“没事。或者,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吧。”

傅明尘继续苦笑。

“真的只是好奇我在这里干什么的?”

傅明尘连忙点头。

肖凛也点了点头,带他走出房间,站在走廊里。

“去年重阳节的时候,我们社会系里组织了人前来慰问兼做几个调查。其实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福利院,也有些好奇。后来调查需要跟踪,我就来的多了。慢慢接触这里的老人后居然发现,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肖凛的声音很平稳,“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发生在他们生命里的事何其之多,其结果也可以安静平和的坐在这里安度晚年。从他们身上,我可以得到安宁。”肖凛微微笑了笑,“虽然说我是来帮忙照顾人的,但其实我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

“学什么?”傅明尘皱眉,“这些人看尽一切,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也曾疯狂过吧,你这么早就学这些东西,身上全是暮气,知道吗?”

肖凛看他,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朝朝暮暮的暮,”傅明尘叹气,“没有朝气就直接快进,这样也行吗?”

“并不是那样啊。”肖凛想要辩解,但似乎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于是又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她才说,“其实我的意思是,当心里总是感觉找不到平衡点的时候,我就能从这里找到力量。不是你说的那种暮气,而是可以在他们这个年纪坦然面对自己绝对不会后悔的那种东西,你明白吗?”肖凛缓缓地摇头,“不,你不明白,”她眯起眼睛来,眼里闪过一丝神采,“等哪一天你有爱的人的时候,你大概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听听你的口气,”傅明尘不免有些嘲笑,“还不够老气秋横么?”

肖凛怒目瞪他,口气马上年轻起来:“你来就是想要教训我的吗?干嘛浪费这个钱。”

“我只是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傅明尘拍了拍她的肩。

“嗯,”肖凛笑了,“对了,你姐过的好吗?”

“啊?”傅明尘一愣,有些模糊地说,“还好……开了个店……”

“听说那里面出来的人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社会,看来你姐的适应能力不错。”肖凛想了想,“有机会让我们见一面吧,我觉得我还是要当面感谢她才对。”

“会有机会的。”傅明尘大概是有些心虚,便忙转移了话题,“你经常来这里吗?”

“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来。”肖凛领他下楼,“你今天来得正好,刚才打扫卫生的时候差一个扫蜘蛛网的,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傅明尘不禁咂舌,说这个话的肖凛还是有两分霸气的,看来今天要交待在这里了。

中午的时候傅明尘就留在福利院里吃饭,他打了电话给傅明泉,简单说了一下状况,傅明泉只是沉默了一下,仔细问了福利院的名字。

下午又干了很多活,主要是和肖凛一起陪两个大爷开了一桌麻将,在肖凛的指使下傅明尘没敢怎么赢,怕老头们血压升高,所以也就打了个不上不下。

傍晚之前他们离开了福利院,走前有人拉着肖凛说了几句话,肖凛一脸的恍然大悟然后就笑了,连连点头似乎是在答应什么。

坐上回程的公车,肖凛几乎一动不动,似乎也累着了。

“喂,你个个星期都来的话,那不是连家也不怎么回了?”经过一天的相处,傅明尘已经不怎么客气说话了。

肖凛掀了掀眼皮,没有说话。

便像是回答他的话似的,肖凛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肖凛的声音懒懒的。因为没用称呼,所以傅明尘也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只是看了接起电话过后肖凛的脸上便有了一丝冷漠,突如其来的,令人捉摸不透。

“不回去了,我现在很累,回头再说。”

肖凛很快挂了电话,然后打了个哈欠:“到了学校叫我。”然后就把头栽到傅明尘的肩上,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傅明尘无语地看着这个女孩,继而心里不禁痒痒的,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妹妹就好了。只有一个姐姐的原因,所以享受不到做哥哥的乐趣。不过他很快想起肖凛身上发生的那些事,随即便打消了自己刚才的念头。有这样的妹妹,做哥哥的应该会很头疼吧……

回到学校后肖凛主张在学校里给他找个住的,不过被傅明尘婉拒了,但是肖凛还是决定晚上陪他到处走一走,也算是报答他今天在福利院的帮忙了。对于这个邀请傅明尘没有拒绝,在经过“白水馆”的时候他依然有些心虚,紧张得头都不敢乱扭。倒是肖凛看了这家店两眼,看得傅明尘的心脏快吓得跳出口腔。

虽然知道目前肖凛没理由就知道“白水馆”里坐的是谁,但还是会不禁乱猜想,好在肖凛并没有提议进去,晚上也没有提什么奇怪的话。

晚上傅明尘在一家宾馆开了间房,两人便在大堂处分开。

“明天一早我就会走,就不再去找你了。”

“好吧,”肖凛想了想,“下次没什么事想来玩的话,先电话联系一下,我好带你到周边转转。”

傅明尘心里苦笑,知道她大概还心有余悸。不过话说回来,两人倒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交流电话号码,也算比较迟钝了。

“什么时候你姐姐愿意见我了,就打电话给我。”肖凛又平静地说。

傅明尘一愣,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等肖凛走了以后,傅明尘又转回“白水馆”。

“玩到现在才回来?”傅明泉好奇地问。

“呃,也没玩什么。”

“我又不是怪你,”傅明泉笑了,“你能陪她去玩,她能开心,就很好了。”

傅明尘点了点头,然后把今天的事仔细地说了个遍。

傅明泉听着听着慢慢拧起了眉。

“怎么了?”

“她给我写了很多信,你知道的。”傅明泉甚至不必仔细去回想,“但从没有提过她去福利院的事。如果每个星期她都去的话,应该会很自然地被提起,何况这是做好事。很奇怪。”

原来不觉得什么的傅明尘也想不明白了。

“她不告诉我她去了福利院做志愿者,为什么呢?”傅明泉想着,脑中渐渐模拟出肖凛的相貌,肖凛的表情,肖凛的语气。

似乎找到一些模糊的感觉,却太不真切。傅明泉摇了摇头:“算了,下回我去看看,大概能找到些线索。”

“嗯,我看你们还是尽快见面吧,她已经正式向我提了。”

傅明泉有些心折地笑了:“说到这个,肖凛真的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并且很能忍耐和等待。虽然一直知道这点,但依然超乎我的感觉。”

“什么?”傅明尘不解。

“你看,她不是说像我们这种从那里出来的人都要有个适应的过程么。她大概也觉得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社会适应别人,所以明明知道我出狱了,却一直没有找我。其实她一定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但居然一直都按奈得住。”

傅明尘趁机问:“姐,你为什么要隔这么久才来找她,其实我也以为你出狱后就会来找她呢。”

“一但告诉了她就等于要剥开很多的伤痛,会让我想要留在她的身边,至少我应该算是这个时候可以安慰她一把的人,我的话,绝对会比别人更有用。”傅明泉镇定地说,“所以我需要那些时间,而且我也必须先尽孝才行。”

傅明尘点了点头。把话都说透了,整个人就都松懈下来,肩膀有些酸痛,今天还真是大干了一场:“好了,我回宾馆睡觉了,明天我就走了,下回我再来看你。”

“嗯。”傅明泉拍了拍他的肩,“今天辛苦了。”

傅明尘顿时被拍的很舒服,他笑着抱了抱姐姐:“晚安。”

 


第五章



傅明尘走了,留下了几个问题和谜团。

是不是该立即就去见肖凛,告诉她自己是谁,然后从她那里换取自己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傅明泉开始考虑了。

将店开在这个学校附近,原本就是安了靠近她的打算。而事实上她似乎没考虑到那个女孩对玩偶并没有太多兴趣,偌大的校园,想要碰到一次是那么的难。尤其听说这所大学有几个院系搬到郊区去了,那里大概想做成大学城的规模。因为那天正好已经碰到了肖凛,估计她们没走,所以倒是安了心。

脑子里还想着那天早晨在自己身前跑步的女孩是否就是肖凛,抱着这样的想法傅明泉对待晨练也更积极了,只是再没有遇到过。

就在这带一点遗憾和犹豫中,傅明泉依然平平淡淡的做着她的生意,然后,肖凛来了。

不是周末,是星期几傅明泉也记不太清,反正是弟弟走了几天后。因为阳光很大,所以她在推拉门内又挂了一道布帘隔光,有人说进来这里颇有一点山重水复的味道,推门,一道布帘,一道玻璃帘,才能见到里面的真面目。

其实挺累赘的,不过傅明泉忘了在意。

随着光影明暗的一个交换,肖凛进来了。她站在布帘前似乎愣了一愣,回头看了布帘一眼。

因为要隔光的原因,所以布比较厚重,傅明泉不知道她想到什么而发愣,只知道自己心里微有些激动,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肖凛是一个人来的,店里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很安静,是个谈心的好时刻。

而肖凛也终于挥开玻璃帘进来,只是又停顿了一下。

这种感觉……

在叮当的玻璃碰撞声中,肖凛怔怔地,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傅明泉已经站了起来,肖凛那一瞬间的脆弱令她莫名心悸。

这个女孩想到什么了?店里的什么东西让她竟有如此之深的感触?上次呢,似乎并没看到她有什么异样……

而肖凛很快收拾了表情,转向玩偶那一方。

她要买玩偶吗?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傅明泉从柜台后走出来,随着她的目光也在一个一个的玩偶上跳跃着。

肖凛很专心地看着,察觉到身旁有人,便转目看了傅明泉一眼。

傅明泉连忙一笑,因为事情来的太过突然,她倒有些不好开口。果然,伶牙俐齿永远不属于自己。

笑完后的傅明泉忙看回玩偶,她眼前一亮,从玩偶堆里翻出一只猫来。

这是一只趴在毛毯上睡觉的小猫,甚至用一只爪子捂着了自己的脸。当初做的时候要想办法将猫的胡子从它的小瓜子里透出一点来,很费了一些心思。不过结果还好,这只小猫看起来很温顺很安静,应该是绝不会动不动就独自跑掉的。

肖凛眼睛微微一亮。

上次去福利院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江大爷马上要做七十大寿,难怪会让她记得这个星期周末要去。

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现在的科学发达,还是很值得庆贺的。福利院里多半是孤寡老人,江大爷倒不算,子女有几个,只是老人家不愿意和孩子们过,宁愿到福利院来。这次老人七十大寿,他自己就愿意在福利院里做,子女们没有办法,只好依了他。

在送什么礼物上面,肖凛早就想好了,江大爷最小的曾孙女儿今年才四五岁,若是给老人买了小玩偶,再让他送给小女孩儿,应该能令他满意。毕竟他那个别扭老小孩的性格,肖凛还是有些了解的。

打定了主意肖凛便来买东西了,上次晚上路过这家“白水馆”时就想好了要到这来。

虽然她不明白店主为什么要递一只小猫给她,可是这只小猫很可爱,摊开手掌只是双手这般大,像是可以捧在手心中怜惜似的。

肖凛点了点头,并没有掩饰对它的喜爱。

“需要包起来吗?”傅明泉轻声问。

“嗯,麻烦你了。”肖凛递回给她。

傅明泉便笑了。

趁着店主包礼物的时候,肖凛无聊,便又慢慢看着其他的东西,于是突然发现,上回被程嫡放置归位的那两只杯盖居然又换回来了。

肖凛走近了那对杯子,仔细看着,心里依然有些别扭,但也依然没有伸出手去调整。

傅明泉很快包好了礼物,轻舒了一口气。

她本来已经想好了说词,就从这一只猫开始说起。

可惜门口光影明暗再次交换,又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的出现,令傅明泉脸色遽变。

即使这么热的天,也会在脖子下系着方巾,一身熨烫平整的套裙,很高很尖的鞋踩着令傅明泉心脏快要破碎的步伐,安容就这么进来了。

安容厌恶地看了眼阻碍在眼前的乱七八糟的玻璃帘,伸手“啪”地撩开。

玻璃帘凌乱非常的碰撞声令肖凛的目光也看了过去,她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像是白领精英的女人为什么满脸的冷色。

看起来这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女人并不是来买东西的,因为她一进来目光就锁定在柜台那里。

肖凛于是回头,看了眼店主。这一下,也有些惊讶了。

店主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站着的身子也是笔直僵硬的。肖凛甚至可以想象她的汗毛都全竖直了,似乎随时要与对面进来的女人打上一架。

不过,这个店主还真是奇怪。虽然是死撑着,却莫名透着心虚,眼珠竟转过来看了自己一眼,还带着一些骇然。

看来自己不适合还呆在这里,哪怕是旁观。

肖凛摸了摸鼻子,率先走回柜台:“多少钱?”

傅明泉确实吓到了。

她没想到在这个重要时刻安容会来,而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完蛋了。

她有想过是自己将自己是谁告诉肖凛,也有想过是肖凛自己来发现,或者是其他相熟的人,但绝不是安容。她不知道如果肖凛在这个人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会怎么想,只这一下子,她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明明无所谓,明明反正都要告诉她的,却突然害怕在她心里留下“欺骗”、“隐瞒”这样的词。

而安容进来后还没有开口,肖凛便走了过来。

什么什么多少钱?傅明泉眼里有些迷惑。

肖凛心底有些好奇,虽然眼前这个女人一眼看上去就比后面站着的女人弱势,但也不至于害怕到这个地步吧。不过满脸的掩不住的茫然倒有几分天真,看起来也年轻了很多。

“你手里的我要买的小猫,多少钱?”肖凛很有耐心地提醒她。

“哦。”傅明泉有些掩饰地笑了笑,扫了一眼安容,看她杵在那儿,唇角凝着毫不客气的嘲讽的笑容。

“你……”傅明泉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先拿去吧,回头再拿钱给我。”

肖凛挑眉,不由暗自思忖,难道对方是来催债的,她不想对方知道她这里的生意到底什么价值?不过既然对方这么信赖她,现在看起来又像是一触即发的状态,她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肖凛点了点头,拿了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盒子转身离开。

在离开前,即使隔着两道帘子,也依然听到那个精英声音傲慢:

“怎么,你就这么怕让人知道?”

且不论怕人知道什么,单单这人的语气就令人十分不快,肖凛回头扫了一眼,合上了推拉门,希望那个店主可以应付得来。

肖凛还没有出去,安容就已经开了口,傅明泉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差点停止了,而安容说的第一句话里并没有她的名字,肖凛也恰好合上了门,这真是……

傅明泉长出一口气,心里暗骂自己。

到底在心虚什么?

安容原本很是居高临下的模样看着傅明泉,结果对方偏偏迳自舒着气,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傅明泉!”

傅明泉眼角微跳,也缓和过了心境,换上平淡的模样。

“你来干什么?”

“你就装吧,”安容走过来,“刚才,不是怕我把你的底说出来吗?”

“底?什么底?”傅明泉轻抚发鬓。托对面女人的福,她已经好几年没有长发的经验了,不过利落的短发自有一番干脆和爽快,她已经很是习惯了。

“据我所知,你家里虽然知道你坐过牢,但是除了你家里人,邻友却都不知道,对不对?”安容语态悠然地问。

傅明泉一怔,继而站了起来:“安容,,没有中间隔的那一层玻璃,你就不怕我撕了你吗?”

“你敢吗?”安容笑,“只要你敢,我还可以再送你进一次女监。”

“你……”傅明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笑,心底冷极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容也沉下脸来,“你来开这家店,不是宁旗帮你的吗?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安容,我和宁旗真的没有什么,”傅明泉扶额,“你那么强大,为什么总要拿我做假想敌?”

安容冷笑:“傅明泉,我该说你傻,还是你在装傻呢?”

傅明泉定定地看着她。

“把他当做备胎一直备着,不远也不近的靠着,宁旗看不清,你以为我也不知道吗?”安容脸色渐渐阴暗,“以前看起来至少还能装做毫无心机。不过,,倒是将你的城府练深了,是吧?”

傅明泉略低了下眼,没有反驳。

安容便笑了。

“我这也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不过,你休想利用这点去套宁旗。”

傅明泉依然安静,似乎是将双耳关住了。

便在这时,安容的手机响了。她转过身去接电话,只说了几句,便挂了。

“今天不是特意过来,不过既然来了,就特意告诉你,”安容微抬着下巴,“你就在这好好呆着,如果有什么想法,我就会立即让你看到我的想法所付诸的现实。”

说完,安容便走了。

傅明泉缓缓坐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要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身体,其实也是很消耗体力的呢。看来,自己坐过牢这件事,安容会把它当做最大的把柄,在她想要的时候,便会毫不留情地甩出它来。

其实,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人生谁没有几件倒霉的事,而自己只是比较倒霉的那一个罢了。

傅明泉安慰着自己,却还是抑止不住心里泛滥的酸楚。也许不管到哪里,哪怕避到天涯海角,也脱不下身上的这个桎梏,它倒底会随着时间变成轻盈水气挥发消失,还是变成铁锈侵蚀自己的血液……

未来,当真茫然啊……

“你还好吗?”

傅明泉一震,慌乱地抹掉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

肖凛便站在对面,隔着玻璃帘,声音也如琉璃通透。

傅明泉看不清楚她的面目,却突然就平静下了心。

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在以什么为目标而努力地生活着,其实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为什么要再为那个人愤怒痛苦……

肖凛小心地拨开玻璃帘进来,见傅明泉定定地看着她,便说:“看到她的车子走了,所以才来的。”

是吗?

傅明泉努力扬起笑容。

“不习惯买东西不付钱,怕自己忘掉。”肖凛又说。这个店主看起来有点凄凄凉凉的,再不说话的话空气都会冻僵掉。

“那个小猫,送你了。”傅明泉摆了摆手,说话了。

肖凛“啊?”了一声,好像自己出现的很是时候,不过这倒有些发愁了。她甩了甩头,说:“其实这只猫我想自己留着。另外,能帮我再挑个吗?送给小朋友的,”她又赶忙加上一句,“这个我要付钱的。”

傅明泉点了点头,从柜台里出来:“多大的小朋友?”

“四五岁的样子,小女孩儿。”

傅明泉仔细地看了看:“这样吧,你什么时候要,如果不急的话我可以按你的要求赶制一个。”

肖凛摇头:“周末就要,所以就在这里选吧。”

“这样啊。”傅明泉只好继续帮她挑选,“是亲戚的小孩吗?”

“不是,”肖凛觉得这个店主的话有点多,不过想想,可能刚才她太紧张了受了刺激,一时总想找人说话也是可能的。看在怀里那只很可爱的小猫份上,她就慢腾腾地解释起来,“是福利院的老人要做寿,买了送给他曾孙女儿的。”

“哦?”傅明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有心。“那,就它吧。”傅明泉抱起一只较大的粉衣娃娃。

“嗯,不错。”肖凛接过娃娃,终于知道程嫡为什么有收藏这些东西的癖好了。

见多了金发碧眼的洋娃娃,这只梳着整齐留海的黑色长发的娃娃更加精致,这那头发摸上去也是顺滑如真。

傅明泉另外取了一套小型饰品:“这里有梳子,小发夹什么的,都是我淘来的,算是一套吧。”

看着娃娃安静的黑眼睛,肖凛也有些赞不绝口了:“听说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手艺太好了,在哪学的呀?”

傅明泉一怔,心里狂跳。

“对了,”肖凛又指了指身后的那对杯子,“那是你自己放反的吗?”

傅明泉看了那对红绿杯子,点了点头。

“你挺有趣的,”肖凛笑,看了下手表,“呃,替我算算要多少钱吧。”

“你……有课吗?”

“嗯,还有半个小时。”

傅明泉原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她想了想:“你把这只娃娃留在我这吧,我再配两身小衣服,回头你去福利院的时候直接过来取就好了。不然你抱着大娃娃去上课也不像呀。”

肖凛原本是打算跑步回宿舍,放了娃娃再跑步去上课,但是既然对方有意,就还是再完美一点吧。本来这种DIY的东西要做得完美就难。

“好吧。那钱……”

“到时候来付好了。”傅明泉笑了,“你先去上课吧。”

“哦……”

转了一圈,等肖凛出了“白水馆”才发现,手上依然是那只小猫盒子,但是却是不用付钱了。

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肖凛想了想,还是一边快步走回学校。



第六章



在女监里,除了学做了公仔,傅明泉还学会了其他的东西。

只是当时学的时候是被迫的,因为与工分挂钩,一但落后便难以补救,所以她也以自己难以想象得到的接受能力生吞着那些活。

踩缝纫机,便算是其中一种。

现在的傅明泉不但会踩,而且速度极快,也做得很标准,只要把手搁上去,脚踏上去,仿佛还能找到那种紧迫感。所以,如果有一面镜子放在眼前,傅明泉一定会被自己脸上僵硬的表情所惊骇住。

以为过了半年可以调整过来的东西,其实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无关好坏是非。

在问过肖凛,得知她是星期六要去福利院之后,傅明泉便在此之前做了几条裙子配给那只布娃娃。

星期五晚上,肖凛来拿礼物。

“明天我也跟你去吧。”

这句话冲口而出,有些突然的怪异。傅明泉咬了咬牙,暗恼自己的不经大脑。然后又安慰自己,如果肖凛发问,她就顺口说下去。

结果,肖凛只是愣了一下,便点了头:“好吧,早点去,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

付过钱之后,肖凛就没有再逗留,抱着娃娃走了。

傅明泉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肖凛都没有问她为什么想要跟去呢,按理来说,难道不应该问一句的么?

这个话,直到第二天两人一起上了去福利院的公交车都没有问出口。

到了福利院的时候,果然十分热闹。

从大门一进去便看到空地上正对面充当着高堂,悬起了一个巨大的金色的“寿”字。字体龙飞凤舞,泼墨洒脱。

小食堂里的桌椅都摆了出来,工作人员正在擦拭干净。

今天的老人们心情似乎都很好,各个脸上笑开了花,也不肯回屋里休息,只围在高堂前坐着,似乎也是要沾点长寿的福气。

江大爷今天穿了件光亮的紫色唐装,映衬着本来就好的气色,看起来精神极了。他的儿女们都已经到了,孙儿一辈们正是绕膝玩耍,最小的曾孙女更是乖乖地坐在他的怀里,一家人一片欢笑。

肖凛一到便被带到他面前,她也没有客气,弯下腰去抱了一下老人:“祝您长命百岁!”

江大爷笑咪咪地看着这个和自己投缘的女孩,频频点头:“好!好!”

“带了个小礼物给您。”肖凛眨眨眼,将娃娃塞到他怀里。

“人来就好嘛,送什么……”江大爷抱着娃娃,张着口愣了愣。

“好漂亮的娃娃。”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着,隔着袋子摸着她黑黑的长发。

江大爷这才恍然大悟:“我的小乖,娃娃给你好不好?”

“谢谢太爷爷。”小女孩果然扬起大大的笑脸,一把把娃娃抱在自己怀里。

江大爷一抬头,刚想表示点满意的表情,便看到了跟在肖凛身边的女人:“这位是?”

肖凛侧头看了看傅明泉,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傅明泉往前踏了一步:“我叫……傅明泉,是肖凛的朋友,听说您今天做寿,来添个祝福,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完她便将手里的装满了寿桃的花篮送到老人身边的一个女人手里,然后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肖凛。

名字很自然就说了出来,既然一路上肖凛没有问,现在说,似乎也是个契机。

果然,肖凛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扬了扬眉,唇边的笑意依旧。

有人端了两只碗过来:“肖凛,你们来晚了,本来这面是要早上吃的,得,现在快吃了吧。”

肖凛端过面,看了傅明泉一眼,便走到最远的那张桌子前坐下。

傅明泉跟着她,坐在她身边,一边用筷子搅着面,一边问:“你知道是我?”

“开始不知道。”肖凛吃了一口面,想了想,“不过还是猜到了。”

“哦?”傅明泉好奇了,“怎么猜到的?”

“那只猫,”肖凛笑,“我并不是喜欢猫,只是一时有感养过一阵子,不过知道的人实在不多。”她转过身来看着身边的女人,“你把那只猫给我,我就已经在奇怪了。”

“所以说,你就是聪明。”傅明泉也笑了。

“不是聪明,”肖凛摇头,低低地说,“几年前一个女人来到我身边,我以为是老天安排的,但也的确如此。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相遇是一个预谋,然后又变成一场意外。从你问我那对杯子到说要跟我来福利院,你很奇怪。不过我没有去猜,因为现在我相信了那句话: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以没有猜你的凭空出现。不过,直到今天走到你的店门口,才发现一抬头就能知道,其实你早就告诉我你是谁了。”

“我想,没有什么芸芸众生里的陌生人的说法。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些奇特微妙的联系,也许一日可以发现,也许一辈子到死了才会发现,或者到死了都不会发现……”

傅明泉静静地听着肖凛的话,恍惚中她有一种错觉。其实自己还在那个井字楼里,坐在整洁的监舍中,是在看一封信。像以前每一个月会收到的一封信那样,肖凛在用平淡如常的口吻记录着关于她的故事。

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傅明泉心里一点一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感受。

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萌生与柴静欢的接触;从试图的劝说,到无端的愤怒;从想象信里女孩的生活,到下定决心要见她一面……

改变从何开始,傅明泉自己也找不到那个分界点,等回头一看,自己已经经历了这些,并且真的坐在了女孩的身旁。

肖凛说的,什么预谋,什么老天安排之类的,这些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信中的字眼,这些一向隐藏得很深的东西,现在,竟然能够亲耳听着肖凛慢慢道出。

这种滋味……

也许是面太糊了,所以呼吸也很稠,心口便有些发闷。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正式的,听到肖凛讲述关于她与柴静欢的故事。

原来不是自己会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肖凛似乎也在长期的通信中将彼此的关系平常化了。

否则,哪有她这般熟稔的口吻……

肖凛说完那段话后,便一口一口地将那碗面吃完。傅明泉看着她,又问:“既然猜到了,路上为什么不问?”

“你不说,自然是还不想说,”肖凛推开碗,抽了桌子上的纸巾擦嘴,“事实上我之前刚刚还在想,你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提示告诉我什么……”

“哪有……”傅明泉摇头,“对不起,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的。”

“其实我知道为什么,”肖凛笑,眉目生动,“你是对我好奇了,对吗?”

傅明泉怔怔地点头。

“其实你是来帮我的,对吗?”

傅明泉依然点头。

“谢谢你,”肖凛倾身拥抱了傅明泉一下,“你们姐弟俩,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傅明泉不能动,眼里有些茫然。

肖凛,其实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你还需要肩膀的时候,给你这样靠一下。

“呼,我心情真好。”松开拥抱,肖凛把傅明泉没有吃几口的面移过来,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傅明泉傻眼,看着肖凛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吃相,实在大大咧咧的,不像信里那般敏感细腻。

然而,这也是肖凛的一部分吧。

两碗面吃下去,肖凛终于觉得吃得有点撑了:“走,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傅明泉无奈,只好跟着兴冲冲的肖凛跑去找事做。

中午的时候,酒席摆上。江大爷的儿女们一批批地去向他祝寿。

先上去的是儿子、儿媳,然后是女儿、女婿,似乎有一定的顺序,大家都起着哄,给气氛添一把料。

坐在肖凛身边的老人仔细地给她讲解着祝寿的细节,然后笑着说:

“给父母做寿摆酒,按理是女儿的事,所以今天教了你,以后可要记住了。”

肖凛一愣,笑了一下。平平常常的这个笑,落在傅明泉的眼睛里却让她的心中“咯噔”了一下,总是有些不好的预感。

当最后轮到那个曾孙女儿拜寿的时候,还没等小女孩磕下头去,江大爷就心疼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口里叫着“心肝宝贝”什么的,惹得大家又笑起来。

吃完了酒,江大爷的女儿便拿出了大蛋糕,分与众人。

最后,福利院的院长将众人召集在院子中心,仔细地排了椅子,大家坐上去合影留念。

终于收拾完桌子了,肖凛向江大爷告了别,与傅明泉一起离开了福利院。

“去你店里吧。”肖凛在公交车上只说了这句话。

傅明泉点了点头,心里也开始回想着。

当初是怎么与柴静欢说的第一句话,又怎么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中间又发生过什么,肖凛一定很想知道吧。能按捺到现在,已经很意外了。她本来以为,在肖凛听到自己是谁后,应该会马上将自己拉走才对呢。没想到肖凛还是坚持到了宴席结束。

回到店里,傅明泉倒了两杯水,她觉得现在必然会有一番长谈,她甚至考虑是否要继续关门歇业,以免被人打扰。

可是肖凛似乎并没有那种打算,她就像重新第一次来店里一样,对每一只傅明泉亲手做的玩偶都一一细看。

傅明泉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就只能在边上看着。

好一会儿,肖凛才扭头问她:“这些,是在里面学会的吗?”

傅明泉微愣,然后点头。

“她也会做吗?”肖凛又问。

傅明泉这才明白。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监区,所以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也许是有做过的。不过在里面只能学些基本的,主要还是自己要去想才行。”

“哦,”肖凛放下手里的娃娃,踱到另一边,“这对杯子,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其实是无意的,”傅明泉想起她说过的话,“不过倒也撞中了你的话。”

“我还以为你在等我认出你来。”肖凛笑,“你弟弟上星期来过,其实是来看你的吧。”

“嗯,”傅明泉点头,又忙说,“不过还没有在我这里坐几分钟,就跑去找你了。”

肖凛“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说话。

很奇怪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话说了。

从傅明泉点明自己是谁后,她与肖凛一步跳跃到说话自然的地步,可是现在,明明没有人来打扰,时机正好,两个人却突然都不说话了。

直到好久后,肖凛才有些迷茫地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傅明泉轻声说:“你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肖凛又隔了好一会儿:“我什么都想知道,但是,又不想一下子全知道。”

傅明泉了然点头。

“不知道你们的每一天是怎么过的。”肖凛眉心聚拢,“那么长的日子……”

傅明泉想了想,叹了口气:“你能外宿吗?”

肖凛迟迟地点了点头。

“那么今天在这里住一晚吧,明天,我给你答案。”



第七章



肖凛不知道傅明泉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而她也没有提出什么疑问,只是点点头就照办了。

也许是因为傅明尘,当然,更是因为柴静欢。在这几年的日子里,离柴静欢最近的人,莫过于这个女人了。

当发觉傅明泉并不像想象中坐过监牢的人一样颓败至枯,满脸麻木后,肖凛的心就变得特别特别的安宁。

其实那个人不过是出了趟远门,等时机到了,她自然是要亲自去迎接,迎接那个人的新生,或者是两个人的新生。她想她已经错过了柴静欢以前的故事,她不想错过以后。

晚上,肖凛果真来到店里。

傅明泉将她带到楼上。

以肖凛的身高,这像阁楼一样的住处确实有些压抑,里面东西不少,但却归置得井井有条。

傅明泉轻拂了下发鬓,倒有些局促,身边的女孩身材修长,和这周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呵呵,地方小了点。”

肖凛无言地摇头,看着傅明泉从角落里搬出一张折叠床。

“我弟弟说会经常来看我,总住外面也是不好的,所以这床本是给他准备的,”傅明泉一边固定着几页扇面似的床,一边说,“今晚你就睡这,没关系吧?”

肖凛还是摇头。

傅明泉有点奇怪她的沉默,便抬头看她。

“很像……”肖凛有点困难地开口,“很像……”

“什么?”

“她当初搬到隔壁,家里简单的不似有人烟,当时以为她不太在意这些身外事物,现在想想,其实她随时想要抽身离开……”肖凛轻扯嘴角,“我很笨吧?”

“怎么会?”傅明泉脱口而出,“她跟我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肖凛闻言浑身一震,眼睛瞬间亮起璀璨的光芒,整个人都从刚才的沉暮中活过来了一般。她两步扑到傅明泉的面前,弯着腰一连串地问:“真的吗?她真的有这么说吗?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傅明泉原本正蹲着扭紧床架,而灯光下,肖凛的身体扑来之势像是从天而降,还不待看清她的面目,耳旁便炸响了那些急切的问话。

刚才还静静的肖凛,突然就露出的这一面,令傅明泉怔住了。

从表明自己的身份起,肖凛就表现着一种超乎她想象和超乎这个女孩表像的冷静,在肖凛答应晚上来后,她还坐着想了很久,试想过种种情境,却对肖凛的冷静差点无以回应,不知从何说起。

肖凛等了几秒钟,微微退后了一步,猛然直起身来。她喘着气,难以想象刚才这一下子,自己竟然在浑身冒汗,心里亦有说不出的冲动,所有的情绪都在鼓动着要冲破身体,想尖叫,想发泄,想痛哭……

只是这样一句话,简单的话,柴静欢说的一句话,却走了两年多,通过另一个人的口,蹒跚而至。

傅明泉似乎被肖凛吓着了,所以肖凛从对方的脸上知道了自己陡然的反常。

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听你的话,看守所里不去探视,开庭日里不去旁听,女监也是自己乖乖划出来的绝禁区域,便只是为你不再狠下心再决绝。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呢?

只为这一句救世般的话而兴奋的颤抖,似乎是在这两年多里的平静之后,肖凛才才明白。

忘不掉,如何忘得掉。

从来不曾与人倾述的感情,有谁能明白自己等一个人的滋味,百般难叙,对面的这个女人,又怎么能引起共鸣?

肖凛涩涩地说:“对不起,吓着你了。”

傅明泉也仿佛醒了过来,她站了起来,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其实你的心意,通过那些信,我就都明白,”她定了定,再说,“我来这里,也是明白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肖凛点了点头,浑身的力气抽掉了一些:“我来帮你吧。”

两个人把床搬到已经空出来的地上,傅明泉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早点睡,我把闹钟定在六点,能跟着一起起来吧?”

“没问题。”肖凛点了点头。

二十一点的城市,正是夜色迷人,满天星斗与城市霓虹交织,如梦斑斓。

傅明泉和肖凛,分别躺在两张床上,不过一臂的距离,这一夜却再没有交流。

肖凛不知道傅明泉究竟要干什么,并且看她似乎有些严肃,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肖凛没有问。可是她的心里已然无法安稳,只因为傅明泉的那一句在她心里掀起巨浪翻涌的话。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其实,这算什么意思呢?这句话,其实没有任何一点潜在的意思,即使是拆开每一个字去细究,也不代表那个人的什么反应。若是再深想,倒有些敷衍的味道,像任何无法伤害对方时,却又不得不维护对方的自尊,所以微笑着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肖凛抬起手遮住眼睛,遮住窗外此时刺目的光线。心里微微自嘲,自己应该不是唯一一个会因为所爱的人的一句话就失魂落魄的人吧?

迷迷糊糊中,肖凛还是坠入了梦里,再睁开眼,却是被刺耳的铃声弄醒的。

往日她都有早起跑步的好习惯,对于长跑,她是当做毕生的爱好来对待,所以不曾因为大学生活的惰性而丢失。

会被铃声弄醒,完全是被昨晚那句话给折腾的。但她一从床上坐起来,就愣住了。

傅明泉也已经起来了,正穿着衣服,衣服却是件灰色的短袖,一直扣到了脖子下,穿完了衣服她便开始叠被子。叠被子原本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何况天气炎热,被子很薄,大多数人起床后掀开便算数,不会去打理它。而傅明泉却很细心地叠着,不但细心,更是有着超快的速度,几下之后,便折叠好了。

这是……

肖凛睁大了眼睛。

在军训的时候,她也被迫学习了这种折法,可是再怎么弄,也弄不出对面的形状。如果她的军训教官在这里,一定会大赞傅明泉。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豆腐块吧?却又不能如此称呼它。怎么能将这薄薄的被子叠得这么平整,边角更像是铁片架成的一样,绝对的角度透着冷酷的标准。

傅明泉折完被子后便快步走到阁楼的另一边。那边有个水池,水池边有砌个简单的台面,上面摆着牙刷牙膏什么的,墙上还挂了毛巾。

肖凛转目跟着傅明泉的动作,从铃响两人醒来,傅明泉便没有与她说一句话。

很快的傅明泉刷好了牙洗好了脸便回来坐在床沿,拿眼扫了她一下。肖凛便忙起身也去重复这一遍动作。

等肖凛准备好了,这才听到傅明泉低声地说了一句:

“开始点名。”然后她缓了一下就大声地叫道:“到!”

肖凛一惊,却依然有些浑浑噩噩。

随后傅明泉就开始下楼,她的动作在肖凛眼里有几分怪异,因为她的双手的前后摆度始终保持在一个标准的范围内,身体也笔直的,使得走在后面的肖凛不由的也紧张起来。

等走到楼下的时候,肖凛终于明白过来傅明泉从睁眼起便开始的奇怪举动到底是在干什么。

“六点半要集合跑操,咱们就在外面路边跑一跑吧。”傅明泉又说话了,也在一边开着门。

店外已经很亮光了,肖凛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跟在她的身后。

“跑操本来要念口号的,例如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什么的。”傅明泉边跑边说着。

肖凛咬了咬牙,眼前微微一矇。

随着傅明泉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正好七点。

店旁的早餐店已经开门做生意了,两人买了东西回店里吃,几乎一声不吭。非但如此,肖凛还发现傅明泉吃得很快,几乎以一种强塞的速度进行着,这种没有遮掩的狼狈令肖凛恢复几乎无法咽食,便停了下来,只呆呆地看着她。

吃过了早餐,稍微收拾了一下,傅明泉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七点半了,便对肖凛说:“现在上车,去工厂做工。”

随后傅明泉就转移到了柜台里。

在此之前,她已经把店门关上了,为了今天要做的事,正是要歇业一天。

这店里尽管卖的东西不是可爱便是浪漫,灯光明明也不错,可是看着坐在柜台里低着头双手鼓捣着毛线的傅明泉,肖凛心中便有着无尽的苦涩。

柴静欢……也是这样吗?

六点起床,叠被洗漱,点名集合还要跑操,然后排队吃饭,准时劳动……

像是上了发调的没有生命的机器人,统一的口令,统一了行径,打磨了任何不允许的存在。

柴静欢,是什么样的人?她不喜欢跑步的,偶尔来看她跑步爬个操场都带着点懒散,平时行事也很随性,绝不会一板一眼。

就那样的人,便像眼前的傅明泉一样,还要埋头苦干,反复做着同一件事,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几乎不动?

好苦呀,嘴里真的很苦,仿佛是心里开了朵苦莲,枝叶撑破了心脾,在胸膛里无情绽放。

傅明泉一个上午都没有移位子,她备好了很多毛线,都被她编织成各式各样的玩偶的身子、四肢、头或者尾巴。只是没有心脏,没有血液,所以编着编着自己都跟着冷得凝固了起来。

很久都没有这样做了,所以已经有些不习惯。但是她知道肖凛在看着。她坐了整整一个上午,肖凛便站在她的对面死死地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十一点半,傅明泉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站了起来。

“上去休息一下。”

肖凛听着傅明泉轻轻的话,却如心里的那枝苦莲的根渗到了脚底下令她无法动弹。她的眼里惶惶然的,有一些难以忍耐的东西。

“这个时候正好收工,集合后准备吃饭呢。”傅明泉又说。

肖凛这才点了点头,如踏在太空中一般,慢慢转身上楼。

傅明泉扶着柜台站了好一会儿,也上去了。

她一上去,便听到肖凛说:“你知道吗?刚才……你很可怕。”

傅明泉抬眉。

“整个上午没动,也没有表情。手却一直在动,不曾停下。好像身后有人挥着鞭子在催促和监视着,你好像……很怕。”

“完不成任务会扣分,很麻烦的。”傅明泉淡淡地说,“刚进去的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久了成了熟练工,自然不会这样。”

“我没有办法想象是她坐在那里,我很努力地在想。”肖凛喃喃地说,“她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吗?就这样?”

“也不全是,她现在要轻松很多,相信我。”傅明泉又说。

“怎么相信,刚才你……”肖凛欲言又止。

傅明泉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吓着这个女孩了。,这应该比口述更能令人明白。可是,还是吓着她了?,却还是没有完全脱掉那层灰色的外衣?

我以为我在尽力地回想着那里的生活,却原来依然还在骨子里?

傅明泉的脸色有一些苍白,心中也滋生了绝望。

只是,肖凛脸上的灰败比她还甚。

傅明泉振作了一下:“我去端点盒饭回来。”

肖凛点了点头,一动不动。

除了边上的早餐店,学校的周围还有不少快餐店,傅明泉随便装了两盒回来,两个人又是一顿沉默的进餐。

“吃完了饭后中午有一点休息的时间,是可以自由活动一下的。”傅明泉似乎是为了缓解之前的压抑,她便挤出一丝笑脸,“如果是周末在监舍里,还可以看电视、打乒乓球、玩牌什么的。”

肖凛短促地笑了下。那些东西,不是应该想在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的么……

原来这就是没有自由,没有空间,是完全的失去……

可是,你明明并没有失去我啊?为什么不伸手?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我果然不能成为你的依靠吗?

这种无法被被爱的人重视到的沮丧几乎一下子打倒了肖凛。她不知道这世上有否还有同类,因为不被重视的爱,却无法放弃的爱,沮丧至死。

“下午两点以后要继续开工,一般要到五点半结束,不过不管是我还是柴静欢,那样的日子都没有过很久,在那里面来说,算是很幸运的了。”傅明泉解释了一番,肖凛却还是没有从刚才的紧绷中松懈下来,她叹了口气,只好开始做另一件事。

因为要做玩偶,她也会画一些稿子,所以铅笔尺子和纸之类的工具还是有一些的。她清空了桌子,把东西摆上,开始一心一意的出起微缩型板报来。

肖凛还是站在一边,直直地看着傅明泉。

依着记忆里的东西,傅明泉一口气完成了七张纸的内容,从版面设计到内容标题,她都有在努力回忆,然后忙碌地围着桌子转,摊得一桌子纸,显得有些凌乱。

而恰恰是这种凌乱解救了些肖凛。

“我和柴静欢共同负责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板报出刊,有时候一上午一下午就这样涂涂写写,日子也是过得快得很。”

肖凛慢慢移步过来。

最后,傅明泉将手里的一叠纸递给她:“虽然可能不完全一样,但是这里的都是她曾经亲自动手的一些期刊。”

纸被肖凛一把夺过,她的视线瞬间粘在了上面。

即使不是柴静欢亲手画的,却依然是残留着属于过她的痕迹,这一共加起来代表着她度过的多少日子已经不能计算,但却似乎真的可以透过这些纸张触摸到那个人。

“真好,还画了花啊草的。”肖凛突然抬头笑了一下,“能这样,应该不算全是黑暗的日子吧?”

肖凛的笑令傅明泉也松了口气,满脑子的那些东西,也随之被辐射变空。

“她后来还做了很多其他的事,是个很有才的女人。”

肖凛也便频频点头,眉眼里有一点骄傲。

虽然心情已经缓合过来一些,但这一整天的过程却还没有结束。剩下的时间里傅明泉也都演示了一遍,直到夜里十点熄灯上床睡觉,这才算走完了全程。

“不是说熄灯吗?”肖凛看着傅明泉调暗了床头的台灯,奇怪地问。

“监舍里的灯会关,但是走廊里的灯是永远不会关的。”傅明泉轻声说。隔了一会儿,肖凛又听到她有些幽幽的声音,“不能再说话了,会被扣分的。”

肖凛一怔,转过头去看傅明泉。

借着半明的台灯,她发现傅明泉的脸色并不太好。

她为什么皱着眉,嘴也闭得紧紧的。她躺着的姿势看起来很僵硬,一动不动的。

肖凛看了半晌,这才迟疑地低声问:“你是不是……也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东西了?”

因为紧紧地盯着对方,所以可以看到傅明泉眼睛颤抖了几下,可是,她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肖凛沉默了一下,又低声说:“对不起。”

傅明泉微微转过头来,轻轻抬起嘴角,扬起一个脆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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