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米》作者张培祥,出生醴陵市转步乡筱溪村,曾获北大首届校园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但天妒英才,获奖者在颁奖前一年,因身患白血病离开人间,年仅24岁。
正文开始......
01
天刚蒙蒙亮,
母亲就把我叫起来了:
"琼宝,
今天是这里的场,
我们担点米到场上卖了,
好弄点钱给你爹买药。"
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看窗外,
日头还没出来呢。
我实在太困,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隔壁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母亲在厨房忙活着,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油烟味飘过来,
慢慢驱散了我的睡意。
我坐起来,穿好衣服,开始铺床。
"姐,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赶场好不好?
你买冰棍给我吃!"
弟弟顶着一头睡得乱蓬蓬的头发
跑到我房里来。
" 毅宝,你不能去,你留在家里放水。
"隔壁传来父亲的声音,
夹杂着几声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愿地冲隔壁说:
"爹,天气这么热,
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
今天又叫我去,
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热,
庄稼不怕?
都不去放水,
地都干了,禾苗都死了,
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父亲一动气,
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弟弟冲我吐吐舌头,
扮了个鬼脸,
就到父亲房里去了。
只听见父亲开始叮嘱他怎么放水,
去哪个塘里引水,
先放哪丘田,
哪几个地方要格外留神别人来截水,
等等。
02
吃过饭,
弟弟就找着父亲常用的那把锄头出去了。
我和母亲开始往谷箩里装米,
装完后先称了一下,
一担八十多斤,一担六十多斤。
我说:"妈,我挑重的那担吧。
""你学生妹子,肩膀嫩,还是我来。
"母亲说着,
一弯腰,
把那担重的挑起来了。
我挑起那担轻的,
跟着母亲出了门。
" 路上小心点!咱们家的米好,
别便宜卖了!”
父亲披着衣服站在门口嘱咐道。
"知道了。
你快回床上躺着吧。
"母亲艰难地把头从扁担旁边扭过来,
吩咐道,
"饭菜在锅里,
中午你叫毅宝热一下吃!"
赶场的地方离我家大约有四里路,
我和母亲挑着米,
在窄窄的田间小路上走走停停,
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到。
场上的人已经不少了,
我们赶紧找了一块空地,
把担子放下来,
把扁担放在地上,
两个人坐在扁担上,
拿草帽扇着。
一大早就这么热,
中午就更不得了,
我不由得替弟弟担心起来。
他去放水,
是要在外头晒上一整天的。
我往四周看了看,
发现场上有许多人卖米,
莫非他们都等着用钱?
,
都是附近十里八里的乡亲,
人家也是种田的,
谁会来买米呢?
03
我问母亲,
母亲说:"有专门的米贩子会来收米的。
他们开了车到乡下来赶场,
收了米,拉到城里去卖,能挣好些哩。
"我说:"凭什么都给他们挣?
我们也拉到城里去卖好了!"
其实自己也知道不过是气话。
果然,
母亲说:"咱们这么一点米,又没车,
真弄到城里去卖,
挣的钱还不够路费呢!
早先你爹身体好的时候,
自己挑着一百来斤米进城去卖,
隔几天去一趟,倒比较划算一点。
我不由心里一紧,
心疼起父亲来。
从家里到城里足足有三十多里山路呢,
他挑着那么重的担子走着去,
该多么辛苦!
就为了多挣那几个钱,
把人累成这样,多不值啊!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家里除了种地,也没别的收入,
不卖米,
拿什么钱供我和弟弟上学?
我想着这些,心里一阵阵难过起来。
看看旁边的母亲,
头发有些斑白了,
黑黝黝的脸上爬上了好多皱纹,
脑门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眼睛有些红肿。
"妈,你喝点水。"
我把水壶递过去,拿草帽替她扇着。
04
米贩子们终于开着车来了。
他们四处看着卖米的人,
走过去仔细看米的成色,
还把手插进米里,抓上一把米细看。
"一块零五。"米贩子开价了。
卖米的似乎嫌太低,想讨价还价。
"不还价,一口价,爱卖不卖!”
米贩子态度很强硬,
毕竟,
满场都是卖米的人,只有他们是买家,
不趁机压价,更待何时?
母亲注意着那边的情形说:
"一块零五?也太便宜了。
上场还卖到一块一呢。"
正说着,
有个米贩子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他把手插进大米里,
抓了一把出来,迎着阳光细看着。
"这米好咧!又白又匀净,又筛得干净,
一点沙子也没有!
"母亲堆着笑,语气里有几分自豪。
的确,
我家的米比场上哪个人卖的米都要好。
05
那人点了点头,
说:"米是好米,不过这几天城里跌价,
再好的米也卖不出好价钱来。
一块零五,卖不卖?"
母亲摇摇头:
"这也太便宜了吧?
上场还卖一块一呢。
再说,你是识货的,
一分钱一分货,
我这米肯定好过别家的!"
那人又看了看米,犹豫了一下,
说:"本来都是一口价,不许还的,
看你们家米好,我加点,一块零八,
怎么样?
"母亲还是摇头:
"不行,我们家这米,
少说也要卖到一块一。
你再加点?"
那人冷笑一声,
说:
"今天肯定卖不出一块一的行情,
我出一块零八你不卖,
等会散场的时候你一块零五都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我们再担回家!"
那人的态度激恼了母亲。
" 那你就等着担回家吧。"
那人冷笑着,
丢下这句话走了。
06
我在旁边听着,
心里算着:一块零八到一块一,
每斤才差两分钱。
这里一共150斤米,
总共也就三块钱的事情,
路这么远,
何必再挑回去呢?
我的肩膀还在痛呢。
我轻轻对母亲说:
"妈,
一块零八就一块零八吧,反正也就三块钱的事。
再说,
还等着钱给爹买药呢。
""那哪行?"
母亲似乎有些生气了,
"三块钱不是钱?
再说了,也不光是几块钱的事,
做生意也得讲点良心,
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
质量也好,哪能这么贱卖了?"
我不敢再说话。
我知道种田有多么累。
光说夏天放水,不就把爹累得病倒了?
弟弟也才十一二岁的毛孩子,
还不得找着锄头去放水!
毕竟,
这是一家人的生计啊!
07
又有几个米贩子过来了,
他们也都只出一块零五。
有一两个出到一块零八,
也不肯再加。
母亲仍然不肯卖。
看看人渐渐少了,我有些着急了。
母亲一定也很心急吧,我想。
"妈,你去那边树下凉快一下吧!"我说。
母亲一边擦汗,一边摇头:"不行。
我走开了,来人买米怎么办?
你又不会还价!"
我有些惭愧。
"百无一用是书生",
虽然在学校里功课好,
但这些事情上就比母亲差远了。
又有好些人来买米,
因为我家的米实在是好,大家都过来看,
但谁也不肯出到一块一。
看看日头到头顶上了,我觉得肚子饿了,
便拿出带来的饭菜和母亲一起吃起来。
母亲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我知道她是担心米卖不出去,
心里着急。
母亲叹了口气:
"还不知道卖得掉卖不掉呢。
"我趁机说:"不然就便宜点卖好了。
"母亲说:"我心里有数。"
08
下午人更少了,
日头又毒,谁愿意在场上晒着呢。
看看母亲,衣服都粘在背上了,
黝黑的脸上也透出晒红的印迹来。
"妈,我替你看着,你去溪里泡泡去。
"母亲还是摇头:
"不行,我有风湿,不能在凉水里泡。
你怕热,去那边树底下躲躲好了。"
"不用,我不怕晒。"
"那你去买根冰棍吃好了。
"母亲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毛钱零钱来。
我最喜欢吃冰棍了,
尤其是那种叫"葡萄冰"的最好吃,
也不贵,两毛钱一根。
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
"妈,我不吃,喝水就行。"
最热的时候也过去了,
转眼快散场了。
卖杂货的小贩开始降价甩卖,卖菜,
卖西瓜的也都吆喝着:"散场了,便宜卖了!
"我四处看看,
场上已经没有几个卖米的了,
大部分人已经卖完回去了。
09
母亲也着急起来,
一着急,汗就出得越多了。
终于有个米贩子过来了:
"这米卖不卖?一块零五,不讲价!"
母亲说:"你看我这米,多好!
上场还卖一块一呢……"
不等母亲说完,
那人就不耐烦地说:"行情不同了
!想卖一块一,你就等着往回担吧!"
奇怪的是,
母亲没有生气,反而堆着笑说:
"那,一块零八,你要不要?"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说:"你这个价钱,
不是开场的时候也难得卖出去,
现在都散场了,
谁买?
做梦吧!"
母亲的脸一下子白了,
动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
"不买就不买,谁稀罕?
不买你就别站在这里挡道!"
"哟,大妹子,
你别这么大火气。"
那人冷笑着说,
"留着点气力等会把米担回去吧!"
等那人走了,
我忍不住埋怨母亲:
"开场的时候人家出一块零八你不卖,
这会好了,
人家还不愿意买了!
"母亲似乎有些惭愧,但并不肯认错:"
本来嘛,
一分钱一分货,米是好米,
哪能贱卖了?
出门的时候你爹不还叮嘱叫卖个好价钱?"
" 你还说爹呢!他病在家里,
指着这米换钱买药治病!
人要紧还是钱要紧?
"母亲似乎没有话说了,
等了一会儿,
低声说:"一会儿人家出一块零五也卖了吧。"
可是再没有人来买米了,
米贩子把买来的米装上车,
开走了。
10
散场了,
我和母亲晒了一天,
一粒米也没卖出去。
" 妈,走吧,回去吧,别愣在那儿了。
"我收拾好毛巾、水壶、饭盒,催促道。
母亲迟疑着,
终于起了身。
" 妈,我来挑重的。"
"你学生妹子,肩膀嫩……"
不等母亲说完,我已经把那担重的挑起来了。
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
挑起那担轻的跟在我后面,
踏上了回家的路。
肩上的担子好沉,
我只觉得压着一座山似的。
突然脚下一滑,我差点摔倒。
我赶紧把剩下的力气都用到腿上,
好容易站稳了,
但肩上的担子还是倾斜了一下,洒了好多米出来。
" 啊,怎么搞的?"
母亲也放下担子走过来,
嘴里说,"我叫你不要挑这么重的,
你偏不听,这不是洒了。
多可惜!真是败家精!"
败家精是母亲的口头禅,
我和弟弟干了什么坏事她总是这么数落我们。
但今天我觉得格外委屈,
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在这等会儿,
我回家去拿个簸箕来把地上的米扫进去。
浪费了多可惜!拿回去可以喂鸡呢!"
母亲也不问我扭伤没有,
只顾心疼洒了的米。
11
我知道母亲的脾气,
她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虽然也心疼我,嘴里却非要骂我几句。
想到这些,我也不委屈了。
"妈,你回去还要来回走个六七里路呢,
时候也不早了。
"我说。"那地上的米怎么办?"
我灵机一动,
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装在这里面好了。
"母亲笑了:"还是你脑子活,
学生妹子,机灵。
"说着,我们便蹲下身子,
用手把洒落在地上的米捧起来,放在草帽里,
然后把草帽顶朝下放在谷箩里,
便挑着米继续往家赶。
回到家里,弟弟已经回来了,
母亲便忙着做晚饭,
我跟父亲报告卖米的经过。
父亲听了,也没抱怨母亲,
只说:"那些米贩子也太黑了,
城里都卖一块五呢,
把价压这么低!这么挣庄稼人的血汗钱,
太没良心了!"
我说:"爹,也没给你买药,怎么办?"
父亲说:"我本来就说不必买药的嘛,
过两天就好了,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晚上,
父亲咳嗽得更厉害了。
12
母亲对我说:
"琼宝,明天是转步的场,
咱们辛苦一点,把米挑到那边场上去卖了,
好给你爹买药。"
"转步?那多远,十几里路呢!"
我想到那漫长的山路,
不由有些发怵。
" 明天你们少担点米去。
每人担50斤就够了。
"父亲说。
"那明天可不要再卖不掉担回来哦!
"我说,"十几里山路走个来回,还挑着担子,
可不是说着玩的!"
"不会了不会了。"
母亲说,"明天一块零八也好,一块零五也好,
总之都卖了!"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辛酸和无奈的意思,
我听得出来,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自己心里也很难过,
有点想哭。
我想,别让母亲看见了,
要哭就躲到被子里哭去吧。
可我实在太累啦,
头刚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睡得又香又甜。